「喂!你過來看看這個牌!」阿甲笑嘻嘻地拉著粗眉仔問。
「甚麼牌?」粗眉仔反問。
「那個牌。」阿甲指著餐廳入口的一個倚住牆邊的大膠牌說。
粗眉仔見自己距離大膠牌已經有約十步之遙,不自覺的就動了懶筋,沒好氣地說:「算了吧,不如你告訴我牌上面寫著甚麼好了…」
阿甲用力推了推粗眉仔勸道:「去吧,去吧,很好笑的…」
粗眉仔抵不過,只好歎著氣走了牌前,一看,不禁輕輕笑了出來。
牌上面寫著:「笨雞蛋:18元」。
「哈!傻雞蛋到底是甚麼呢?」阿甲笑道。
導遊剛好在這時候經過二人身旁,見他們傻頭傻腦的不知道在看甚麼,便問:「你倆在研究甚麼?這般入神的?」
粗眉仔指著膠牌道:「那個…傻雞,是甚麼東西來的?」
「即是我們吃的雞。」
「雞我當然知道是甚麼,只不知為何要加這個傻字。」
導遊笑道:「傻雞即是你們廣東人所講的走地雞。」
傻雞是北方人的講法,因為北方人認為,那些雞既沒籠鎖,也不是有繩繫住,自由自在的在地上隨處行,雖然明知早晚會被人吃掉,卻偏偏不肯走,可算是傻中之極了。
粗眉仔又問:「咦?這麼說來,那些羊也是很傻呀,為甚麼又不叫做傻羊呢?」
導遊側起頭來想了不到兩秒,便不慌不忙地答:「那些羊才一點也不傻哩,如果不是跟著人,恐怕活不了多久就被狼吃掉呢!」
粗眉仔本想講「如你所說,那些雞也是一點也不傻呢」,不過見導遊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,便也罷了。
今天是粗眉仔今次遼寧之旅的最後一天,傍晚他們都會乘飛機返香��,若將從景區到瀋陽機場的車程也計算在內,他們還有兩個小時遊玩時間,。
「兩個小時,到哪裏去好呢?」高的那個問。
「我們是不是所有景點都去��了?」矮的那個接口問。
「這個…要看看地圖才能說得準。」說著阿甲便向粗眉仔投以祈求的目光。
粗眉仔早有預兆,所以沒等阿甲望過來,便已一邊攤開地圖,一邊滿不耐煩地說:�����知道了,知道了…」
地圖上每一個標示出來的景點,或多或少都沾有粗眉仔他們的足跡,除了…
「總站?」阿甲皺起眉頭問。
「我記得我們第一日來這裏的時候,就已經去過了。」矮的那個道。
「是的,那裏好像有棵甚麼…甚麼楓王的。」高的那個說。
「我們是到過那兒沒錯,」粗眉仔指著地圖說:「不過那天我們只是向下走,其實還有另一條路的。」
阿甲一臉疑惑地問:「有另一條路嗎?怎麼我會沒看見的?」
粗眉仔沒好氣地說:「你只顧著影相,當然是甚麼都沒看見了。」
高的那個焦急地道:「我們快走吧,那兒挺遠的。」
矮的那個補充:「是的,搭車去起碼也要二十分鐘吧?」
四個人急急腳行到入口處的觀光小巴總站,剛好趕得及擠入一輛正準備駛走的車子。
車上某人用廣東話向四人問:「你們也是去五彩湖的吧?」
粗眉仔認得這人是同團團友,便說:「我們打算去楓王。」
「楓王?我們第一天不是去過了嗎?」
阿甲說:「那兒有另一條路,我們想去逛逛。」
那團友想了想然後說:「你們上那麼高的地方,小心別著涼了,今天剛好是寒露。」
「寒露?甚麼寒露?」
「你居然連寒露也不知道?現在的後生仔真是的,秋分之後,就是寒露…」
「啊…」粗眉仔輕聲叫道:「是二十四節氣嗎?」
那團友點頭道:「現在已是深秋,天氣涼了很多。」
觀光車在這時候停下來,高的那個指著窗外大喊:「好漂亮呀!你們看!」
車上所有人聽罷立即齊齊望向左手邊,但見五彩湖水面平滑如鏡,倒映著環岸花錦布一般的楓葉,真箇悅目怡心,教人貪眼難捨。
「下車了!下車了!」
一輪衝激後,觀光車上只剩下粗眉仔一行四人。
粗眉仔見阿甲和兩個女人均是一副戀戀不捨的模樣,便說:「如果我們現在落車的話,我們就不夠時間上山去了。」
三人都沒答話,觀光車開動了,一切也成為定局。
矮的那個見粗眉仔定睛望向窗外,便問道:「怎麼了?」
粗眉仔正看得入神,聽而不聞,阿甲於是幫著叫:「喂!人家在問你呀!」
粗眉仔瞪大眼望著阿甲問:「甚麼?」
「你在想甚麼呀,這般入神的?」矮的那個沒好氣地說。
粗眉仔苦笑道:「我在想,今天的風景好像…好像殘了很多似地。」
三人朝窗外望了一眼,見道路兩旁的樹都凋萎落泊,葉子已然化做秋泥,枝椏上只勉強掛住零星破布敗絮,聊作蔽體,罡風卻仍然無休止地撕著剝著,教傷的慘,看的酸。
「秋天太短了…」
四人都覺這話來得驚心,卻離奇地聽不出那到底是誰說的,大家都默認有第五個人,另一個「自己」。
觀光車又停了,四人都知道到了總站,因為他們都看見了楓王。
阿甲讚歎道:「不愧是楓王,其他樹都凋了,它還是這麼嬌艷。」
「不過也差不多是時候了…」說著粗眉仔便向下努努嘴,地上紅點斑斑,好大灘血淚。
四人默默地憑弔了不一會,便繼續上路去了。
粗眉仔見高的那個正把玩著幾片紅葉,便問:「怎麼樣?有沒有找到片十三角的?」
高的那個苦笑道:「好容易才找到片九角的,今年沒運了。」
「能看見這樣的好風景已經比不知多少人幸運了…」
高的那個聽罷倒真的高興地笑了出來,由衷的。
說著說著,四人便行到一片空地,空地旁邊圍著五六座小房舍,看起來似乎是食肆之類的店鋪,再行前一點,便見到一個木門坊,門坊上的匾額寫著「綠茵山莊」四個大字。
再往前一點點,就看見一個三岔路口,一邊是柏油鋪的寬闊公路,另一邊卻是條齷齪小徑,入口處豎著一個粗糙的木牌,上面潦草地寫著「大南溝」三枚大字。
大字下彷彿又有些小字,粗眉仔正欲往前細看,阿甲卻拉著他興奮地道:「啊!有單車呀!」
那柏油路口處,有個挖走山坡形成的凹位,凹位內停泊了一排十多輛單車,一個男人瑟縮在角落處打呵欠,他身後的土坡上貼著一塊木塊,上寫「單車出租」。
粗眉仔沒好氣地說:「我們就要走了,還坐甚麼單車?」
「不過叫聲『單車』吧了,誰說要坐?」阿甲笑道。
高的那個說:「這條路是通往哪裏的呢?」
「地圖上沒寫。」粗眉仔聳聳肩道。
過了一會,矮的那個才幽幽的說:「不過可是漂亮得很…」
四個人默默地走著,黑得發亮的柏油路上薄薄的鋪了一層細碎黃葉,這天早上的陽光極充沛,清風卻極懶慵,弄得遍地都是燦爛耀目的金甲蟲,悽悽惶煌地滾來蕩去,輕輕撫慰旅人們帶不走的疲倦履跡。
兩部單車迎面駛來,卷起一場微形風暴,驚殘了這個秋天好夢。
不知道誰人提起:「時間差不多了,要回去…」
所有人聽了都沒有異議,誰也不能反抗「時間」。
高的那個輕輕歎了口氣,苦笑道:「夠了夠了。」
矮的那個問:「甚麼夠了?」
過了一陣,高的那個才說:「我只是在想…在看見這樣美的景色後,此生便再也沒有遺憾了。」
「那又關『夠了』甚麼事?」
「活夠了…」
矮的那個聽罷立即笑罵:「發神經!」
阿甲也搭嘴道:「雖然今天就要回去了,你想得也太悲情了吧!」
高的那個笑道:「不過隨口說說吧了,倒認真成這個樣子。」
矮的那個向女伴白一白說:「不似是平時的你呢。」
高的那個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講:「一返到香港就會回復正常的了…」
這時候不知何故的來了一陣風,將樹上的金甲蟲嚇得漫天亂舞,整座山都在歎息。
不一會,四人又回到那個有單車出租的三岔口,粗眉仔急急腳走到泥徑入口處的木牌前,原來「大南溝」下面寫著的是「未開發」。
「喂!還呆在那裏幹甚麼?有車了!」阿甲嚷道。
粗眉仔考慮了不夠半秒,就回頭向三人講:「我想再走一會。」
阿甲指著手錶說:「時間無多了,你還…」
「你們先回去吧,我一定會在開車前返來…」粗眉仔一邊說,一邊頭也不回地往「大南溝」跑去了。
這只是一條尋常泥徑,泥徑兩旁樹木全是光禿禿地沒有一片葉子,枯骨森森在晴空下隨風招展,倘幸不算太嚇人。
粗眉仔預計自己只可以在這地裏留二十分鐘,所以他行得好快好快,沒夠十分鐘就到達一個奇異的地方。
平地上有幾道泥牆。
粗眉仔行近細看,見泥牆後有片乾畦,依稀還豎著幾十條寂寞的枯,不遠處有棵大樹,樹幹釘著一個十牌,牌上寫著「私人開發,進入者殺」。
「秋天果然是主殺的。」粗眉仔笑著想。
還有三十五分鐘就到集合時間,要回去了。
才一回頭,見遍地銀光閃閃,再望真,銀光原來是由草上的銀毫反映出來的,天氣居然冷到結霜。
粗眉仔用手指從草葉上捋了些霜雪放入口中,頓覺神清氣爽,大踏步遁原路回去。
總站處空空如也,這時候離原定的集合時間,只有二十分鐘。
粗眉仔於是行路,迎面以來的遊人越來越多,路上充滿快樂的空氣,楓王周圍滿是喧嘩笑語,令人難然相信這是別離的早晨。
這時候離原定的集合時間,只有十五分鐘。
從楓王坐車回酒店,最少也要用十分鐘,粗眉仔不禁急了。
身後的引擎聲越來越嚮,回頭一望,一架觀光車徐徐駛至,粗眉仔立即撲上去把車截停。
車上空無一人,粗眉仔於是坐到最前,跟司機並排。
司機「你自己一個人來嗎?」
「我跟旅行團來。」
「哦…」
粗眉仔鬆一口氣,便從腰袋裏掏出那排變形巧克力,掰開來吃著。
司機有點好奇地望望粗眉仔。
粗眉仔問:「你要吃嗎?」
司機反問:「甚麼來的?」
「巧克力。」
「巧克力?好苦的,我不吃。」說著司機就即時點了一根煙,與粗眉仔的朱古力分庭抗禮。
差不多駛到入口時,司機忽然向粗眉仔笑道:「今晚或許會下雪呢!要穿多點衣服呀!」
「我現在就要返香港了。」
司機面上微微露出惋惜的樣子,過了一會才有點迷惘地問:「香港…香港是不會下雪的是吧?」
「是的。」
「哦…」
粗眉仔忽地覺得悵惘極了,今晚他就會回到不會下雪的香港。
除了阿甲和導遊外,整團人都已經上了旅遊車,阿甲一看見粗眉仔就大聲笑道:「返來了,返來了,傻人返來了。」
粗眉仔皺起眉頭說:「你才是傻!我可到了一個很漂亮的地方呢!」
「就是因為看見你回來,所以才說你傻呀!」阿甲不慌不忙地道:「想不到除了傻羊傻雞,還有傻人。」
粗眉仔沒得說,這句話可算是整個旅程中最精警的一句對白。
粗眉仔註:寒露為二十四節氣之一。農曆十月八日或九日。此時入秋,露氣寒冷,為秋收秋種之時。
旅程結束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