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導遊說,從這裏走到昨天我們經過的那個三岔口,要兩個小時。」阿甲說。
「兩個小時?這不是比我們昨天走的路更遠嗎?」高的那個問。
粗眉仔點點頭。
「我們可以在天黑前走完嗎?」矮的那個又問。
「現在是…兩點半,」粗眉仔說:「兩小時,即是說四點半會行到那個路口,再計上…對了,昨天我們用多少時間下山了?」
阿甲想了想然後答:「四十五分鐘左右。」
粗眉仔接著道:「那即是說,五點十五分左右,如無意外的話,我們會到達山腳…」
「休息時間呢?」高的那個問。
「十五分鐘夠了嗎?」粗眉仔反問。
兩個女人想了想,齊聲道:「夠了。」
「更正,如無意外,五點三十分我們會到達山腳…」
「是五點三十五分…」阿甲插口道:「現在是兩點三十五分。」
粗眉仔於是向兩個女人問:「怎樣?還不快點決定,可就真的天黑啦!」
兩個女人面面相覷了大約五秒,終終肯勉為其難地點一下頭。
今日是粗眉仔留在關門山的第二天,早上粗眉仔和阿甲都跟大隊去了整個景區內最大湖—五彩湖—遊覽,因為據團中某老資格的攝影發燒友講,這個時候的五彩湖應該是最美的。
五彩湖果然名不虛傳,碎花布一樣的群山倒映在碧藍色的湖水中,反照出比實物更鮮明的光彩。
粗眉仔和阿甲賞玩了一會就撇下其他團友走了,「高矮雙嬌」從後追上來。四個人切切實實地沿景區的公路兩旁賞玩,見到不少難忘景緻,拍了許多艷麗照片。大家都覺得有點膩了,而且可以去的地方亦差不多去過了,於是便想到行山,路線就選定了盤龍峽「願望樹」旁邊的那條上山路。
「這條路原來是挺多人的。」阿甲說。
「而且還挺多垃圾哩。」說著粗眉仔便把鞋上黏著的一個錫紙袋拔出來,丟到不遠處的垃圾箱裏去。
「前面還有大堆人呢。」阿甲向前方努努嘴道。
「地圖上寫著,前面有個叫『回心潭』的景點。」粗眉仔說。
「高矮雙嬌」走在後面,高的那個問:「遠嗎?」
「已經到了。」粗眉仔淡淡地道。
回心潭由一道瀑布和一個深潭組成,瀑布的衝力,加上潭邊岩石的獨特形狀,令水面形成漩渦,這本來是一個美妙絕倫的景點,如果沒有那些人工因素的話。
「那道水泥堤壩真是礙眼。」矮的那個說,她正舉起相機拍照。
「何止礙眼,簡直恐怖。」粗眉仔在旁邊喃喃說道。
回心潭差不多整圈岸邊都是用光滑的灰白色水泥結成,遠遠望去,像極一條躺在水邊的鼻涕蟲。
四人不禁索然興盡,默默地繼續前進。
行了一會,矮的那個忽然問:「現在有沒有一半路程?」
粗眉仔看了看地圖,說:「我們…大概走了五分一左右。」
「甚麼?」兩個女人同時叫道。
「剛才那個回心谷在地圖上有標出來,按比例大概是五分一多一點點…」
「那我們要加快速度了。」說著高的那個就急步越過粗眉仔和阿甲,趕到最前面。
「天黑了就糟榚!」矮的那個一邊叫,一邊亦緊跟著。
「倒也不用如此擔心,」阿甲苦笑道:「我們才走了二十分鐘左右,比原定預計要用的時間還要少,所以…」
兩個女人可是甚麼都聽不進去了。
沿路的風景尚算不錯,卻稍為欠了點另人驚喜的場面,可能由於趕路,也可能因為之前看膩了的關係,八條腿都只是一直動,未嘗有停下來的意思。
未幾,四人在一個三岔口處停下來。
「走哪邊好呢?」矮的那個問。
一邊是跟來路一樣的石砌樓梯,另一邊是條傍溪而夯的泥路。
「當然是這邊,有個路牌的,你們看。」阿甲指著他腳旁一個不大起眼的水泥路牌說,路牌上有個箭咀,指著石樓梯的那一方。
粗眉仔快速地攤開地圖,看一眼後立即向前面喊道:「等一等!」
其餘三人立即回頭望向粗眉仔,全都是一臉「怎麼了」的表情。
「這兒有一個景點。」粗眉仔指著泥路的方向說。
「甚麼景點?」阿甲問。
「天女沐蘭谷。」及後見眾人滿臉疑惑,粗眉仔於是又說:「地圖上有寫著。」
矮的那個望了泥路一眼,說道:「這條路該通不到山下去的是吧?」
「根據地圖上所顯示,似乎是的。」
過了一會,高的那個又問「要走多久才到那個景點?」
粗眉仔在泥路上行了幾步,笑道:「這裏已經是景點了,你們過來看看。」
阿甲毫不猶豫地向粗眉仔行去,兩個女人考慮了不夠五秒,亦步阿甲後塵。
只不過是離開路口三兩步而已,卻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般,只見泥路上鋪滿紅葉,雅緻得有如張碎花地毯般,教入不忍心隨便就踩下去,連腳步亦自然地變得輕輕地。可憐這空間卻又是極幽靜,落葉和微風的私語立時變得清晰可聞,還飄來小溪含羞答答的詠歎聲。
阿甲呆呆地問:「這裏是甚麼地方?」
粗眉仔答:「天女沐蘭谷。」
阿甲眨了眨眼,比先前更呆了。
粗眉仔於是說:「是沐浴的沐,蘭花的蘭。」
「哦…」
矮的那個說:「好美麗的名字。」
高的那個接著道:「跟這裏的環境很相配。」
粗眉仔說:「我們在這兒多留一會吧…」
其餘三人登時愣了愣,阿甲道:「我們時間無多了,再不走的話,可能趕不及在天黑前下山…」
「趕不及就原路回去罷了。」
三人齊聲「嚇」了一聲。
粗眉仔繼續說:「我們是為看風景而來的,既然這裏有現成的好風景,又何必再繼續走下去呢?」
大家沉默半晌,高的那個忽然問:「我們可以在這裏逗留多久呢?」
「如果我們還想繼續上山的話,」阿甲看了看手錶然後答:「大概是半個小時左右,假設我們不休息,並且推遲十五分鐘到達山腳…」
矮的那個說:「即五點四十五分才到山腳。」
阿甲聳聳肩道:「五點四十五分是極限,再推遲可不行。」
「十五分鐘可以行完這裏嗎?」高的那個問道。
粗眉仔笑道:「山外有山,谷外有谷,哪裏會有行得完的時候?」
阿甲說:「總之我們向前行,十五分鐘後,原路返回去就是了。」
「來回就是半個小時…」矮的那個若有所思地呢喃道。
「天快黑了,快走吧。」說著粗眉仔便逕自先行。
四個人都沒說話,八隻腳也只是輕輕的放,彷彿害怕會吵醒這個森林般。地上的紅葉於是乎便放肆起來,欲言又止地散發著淒艷的光芒,教人無論如何也抬不起頭來。
這裏的秋天不在樹上,卻通通都落到地上來了。
咇咇…咇咇…
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阿甲。
阿甲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:「十五分鐘到了。」說著他便按一按手腕,「咇咇」聲消失了。
粗眉仔向四面八方望了一眼後,淡然地說:「走吧…」
阿甲點了點頭,兩個男人轉身才走兩步,高的那個卻在背後輕聲地問:「就這樣便算了嗎?」
粗眉仔想了想,說:「我不明白。」
高的那個聽罷亦愣了愣,她對自己的問題也是一頭霧水。
矮的那個接著說:「你們不覺得這地方很漂亮嗎?」
「是很漂亮。」粗眉仔聳聳肩道。
矮的那個聽罷跟著亦是一呆,兩個女人都無話可說。
粗眉仔用半歎息、半安慰、且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講:「好風景,看來眼裏,記在心中就夠了,無論如何也是帶不走的,算了吧。」
兩個女人於是茅塞頓開,幽幽地「哦」了一聲,默默地跟著粗眉仔往回走。
「不如…」阿甲卻在這時候朗聲道:「我們在這裏拍張合照吧,好歹也叫來過這個甚麼仙蘭谷。」
「是天女沐蘭谷。」粗眉仔更正道。
「是的,天女沐蘭谷。」
粗眉仔說:「你們三個人排好,我替你們拍一張吧。」
矮的那個緊張地問:「你不拍嗎?」
粗眉仔笑道:「連我也要入鏡的話,找誰拿相機去?」
其餘三人聽後忍不住打了個寒噤,生怕真會有隻怪手橫空伸出來替他們拿相機一樣。
「可別講得這麼恐怖,這個世界上是有腳架這種東西的。」邊說,阿甲邊從袋裏挖出相機和腳架來。
粗眉仔連忙道:「別麻煩啦,我拿相機就得了。」
話口未完,阿甲就已經把相機和腳架裝配好了。
「來來來!排好排好!」
阿甲和兩個女人在鏡頭前企好,見粗眉仔還是一動不動,便問:「快過來呀!還等甚麼?」
粗眉仔沒好氣地說:「你知道我是不喜歡上鏡的。」
阿甲狡猾地笑道:「我知道,但我們都企好在等你了。」
高的那個說:「快過來吧,四個人一起比較開心嘛!」
矮的那個接口:「反正明天就要返香港了,留念也好。」
粗眉仔駁不過,只好照做。
卡嚓!
數碼化的快門聲,比真實的更真實。
用不到十五分鐘,四人便回到岔路口。
阿甲歎道:「原來不但有黃有紅,還有…紫色。」
粗眉仔問:「紫色?」
「是的,紫色,你不覺得在那個仙蘭谷裏,連地上的石頭都是紫色的嗎?」
「其實我也有這種感覺,」粗眉仔苦笑道:「不過剛才我以為是自己眼花了,所以不敢說出來。」
高的那個搭嘴:「我也覺得是紫色。」
「但…」矮的那個問:「為甚麼會是紫色的呢?」
沒有人答得出來,粗眉仔心裏想:「秋天也許快完了吧…」
四個人一致決定,繼續上山去。
越往上走,周圍的景物越朦朧,阿甲因問:「怎麼好像越來越大霧了?」
「而且天色也好似一下子暗起來了…」矮的那個說。
粗眉仔看看手錶道:「不過現在時候還早呢。」
阿甲緊接著說:「現在掉頭下山,路程也是差不多…」然後又壓低聲音向身邊的粗眉仔問道:「我們走了有沒有一半路?」
粗眉仔聽著煩厭,正欲責罵之際,卻忽然看見路邊豎著一個木牌,立即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阿甲嚇了一跳,驚問:「怎麼了?」
粗眉仔說:「這裏有個景點。」
「景點?甚麼景點?」
「自己看吧,只是問…」
「哦…」
高的那個望著木牌讀道:「小熊跡…」
木牌上寫著:「敷設樓梯時,因有小熊在未乾水泥上行過,遺下足跡,故名之曰小熊跡」。
「原來如此…」阿甲興奮地說:「那『小熊跡』在哪裏?」
「你踩著了。」矮的那個指著阿甲的腳道。
「嚇!」阿甲連忙縮開腳,露出一個只有三分一隻手掌大小的獸足狀凹糟。
四個人失望地「噢」了一聲。
「有無搞錯!這個也算是景點?」阿甲尖聲叫道。
「當然沒搞錯,」粗眉仔哈哈笑道:「你沒聽過,恐龍腳印也可以做國寶嗎?」
阿甲向粗眉仔白一白眼然後說:「恐龍腳印跟熊腳印怎麼有得比?」
「有分別嗎?」
「當然有,恐龍絕種了,但熊還未。」
粗眉仔陰陰沉沉地說:「可是…說不定連熊也快要絕種了…」
阿甲沒得說,默默地朝「景點」拍了張相便離開了。
霧越來越大,大到連身邊的樹影都變得模糊不清,四個人也開始累了。
高的那個問:「還有多遠要走?」
矮的那個說:「該走了超過一半了吧?」
阿甲補充:「我也想知道。」
粗眉仔沒說話,其餘三人不約而同地望著他。
四人僵持了一會,粗眉仔終於忍不住掏出地圖,喟然歎道:「哎…你們怎麼不自己看看地圖呢?」
地圖攤開後,阿甲便說:「謝天謝地!我們已經走了超過一半了。」
地圖上「小熊跡」的那一點位置,經已是過了整段路的一半。
「但怎麼這段樓梯卻好似是無窮無盡、永遠都走不完的呢?」矮的那個扁著嘴說。
高的那個指著上方道:「咦?那棵樹…」
「那棵樹」的確與別不同,差不多所有觸手可及的枝幹都被纏上紅絲帶,樹根周圍全是五顏六色的包裝廢物,有點像聖誕樹下的禮物,不可思議地使人安心。
「哈!你們看看絲帶上寫著甚麼?」粗眉仔笑道。
每一條紅絲帶上都用黑筆寫著兩個名字,似係一男一女,可惜現在卻無半陣風,絲帶全都累得垂下來了,否則「我倆的愛來去如風」,是何等瀟洒浪漫的意像呀!
「哦…又一棵許願樹。」阿甲木然地說。
「但…為甚麼會在這裏呢?」矮的那個問。
粗眉仔指著地上道:「你們看。」
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有「最高點」三個紅色字,手寫的。
「那麼說,再來就只是下山的路了。」高的那個說。
「謝天謝地!」這句話當然又是阿甲說的。
難得一段平路,四個人的腳步不知不覺地變得又輕又快,未幾便到達昨日經過的三岔口。
「啊…怎這麼快就到了…」矮的那個說。
阿甲苦笑道:「你怎麼好似有點失落似的?」
矮的那個跟著亦苦笑道:「只是忽然想起,這八日好像過得特別快似的。」
「啊,對,明天就要返香港了…」
「真是有點捨不得呢…」
粗眉仔在一旁聽著也有點欷歔,正想說點笑話來開解之際,高的那個卻回頭喊道:「喂!你們快過來看哩!」
三人連忙走去,只見昨天那條平平無奇的下山樓梯,這時候已經成了一條綴滿紅葉的錦花隧道,燦爛悅目的華蓋,聯接成連綿不絕的儀仗,歡送四位遠道而來的貴客。
四人都在驚歎,高的那個興奮地問:「怎麼才過了一天,這裏就完全換了樣子的?」
阿甲隨口就說:「這就是秋天了。」
粗眉仔聽罷立即痴了。
兩個女人歡天喜地的掏出相機來拍照,阿甲正準備加入她倆的行列,卻見粗眉仔傻痴痴的,便問:「怎麼了?」
粗眉仔惹有所思地說:「這話好似有點兒似曾相識…」
「是嗎?」
「是的。」
「時間無多了。」說著阿甲便撇下粗眉仔,逕自追逐無數漫天飛舞的紅葉和黃葉,原來霧散了,因為有風。
這就是秋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