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樓童真

「有無搞錯!五分鐘前還是好好的,現在怎麼會這樣大霧?」阿甲咆哮道。
粗眉仔不說話。
「晨早搭飛機,山長水遠的坐車入來,而且又爬得這麼辛苦…」
「才用了十五分鐘,而且又有樓梯級,這哪叫辛苦?」粗眉仔忍不住插嘴道。
阿甲聽罷沉默了一會,然後憤憤地說:「老遠由香港走來,為的就是這個風景,現在通通被大霧遮住了,怎能夠不失望?」
「其實有霧也不錯,看起來有點詩意,有種世外桃源的味道。」
阿甲不屑地瞥了瞥,再揚一揚手中的相機道:「這風景只是看起來好,用相機拍可是一塌胡塗。」
「既然如此,不如剩用眼看就算了,相機收起來好啦!」
「講笑好了!難得來到這裏,不拍張『三菜一湯』回去怎樣同自己交待?」說罷阿甲就豎起三腳架,並從背包裏挖出一個價值數萬元(聲稱)的鏡頭。
三菜一湯,指的是永定縣的初溪土樓群。這裏四個(三圓一方)緊密相鄰的客家土樓,從附近的山腰間俯瞰,有點像平時飯檯上看見的圓碟和方盤,所以好事者便稱其作『三菜一湯』。

上世紀六七十年代,當美國和蘇聯仍在冷戰的時候,美國的間碟衛星在太空中拍到這兒一帶的照片,發現照片上有許多巨大的圓形建築,以為這些東西都是中共的軍事基地,於是便派間碟去偵查。當美國間碟攀山涉水、長途跋涉來到初溪的時候,方發覺原來這個「軍事基地」,由始至終都只是別人的家。
「不行不行!落大雨都還有得救,一有霧,就甚麼辦法都沒有。」阿甲一邊講,一邊用力跺幾下腳。
粗眉仔沒好氣再理會阿甲,正要落山之際,卻看見某樣了不得的東西,立即大聲道:「喂!快過來!快過來!」
阿甲望向粗眉仔,一臉煩厭地問:「怎麼啦?」
「你拍這個好了,這個很清楚,而且還有陽光。」粗眉仔指住一幅巨大的廣告板笑道。這塊廣告板約莫長五米高三米,上面印著的,儼然就是阿甲夢寐以求的沙龍相—三菜一湯。
阿甲雙手叉腰,瞪大雙眼惡狠狠地望著粗眉仔。粗眉仔見狀立即哈哈大笑,轉身逃跑去了。
才走不夠廿步,粗眉仔背後就傳來阿甲的呼喚:「等等等等!先別走,有事要你幫手。」
「怎麼了?」粗眉仔問。
「你幫我拿相機,替我拍張相。」
「你不是有三腳架嗎?」
「那位置放不下三腳架,」阿甲訕訕地說:「因為我想避開廣告板上的字…」
在從前,客家土樓裏住的都是同一宗族(姓氏)的人,由於時代變遷,不少土樓都成了「雜姓」,亦有些成了餐館或酒店,初溪就有一兩座這樣的土樓。

聽到客家土樓,一般人都會想起碩大無朋的圓形堡壘,不過據官方統計,方樓的數目比圓樓多好幾倍,且絕大部分的圓樓,均係近百年的產物。
落山後過了小石橋,就到了其中一座圓樓—餘慶樓。餘慶樓已成了一個博物館,所有房間均被劃做展覽廳,展示好些有幸逃過「十年動亂」的古物。每個房間都是空蕩蕩的沒一個人,除了大門旁邊哆嗦著的守門人和她腳下綣曲著的狗兒外,這圓形的宇宙中再也找不出其他的生命氣息。粗眉仔漫無目的地踱著,不經不覺居然回到了起點,圓形果然是高深莫測。

「上不上二樓去?」阿甲問。
「二樓有些甚麼東西?」粗眉仔反問。
「百家姓展覽,」阿甲向身後的守門人努努嘴道:「她說的。」
「不去了,我想去另一座土樓看看。」
「那我等會過來找你好了,我想在這裏拍些照片,現在一個人也沒有,正好讓我拍個夠本。」說罷阿甲就手拿相機,匆匆消失在陰暗的樓梯間。


餘慶樓的隔離就是另一座圓形土樓庚慶樓,甫進門口,粗眉仔就被一個笑容滿面的老太婆攔著。
老太婆「嘰哩呱啦」地講了大堆聽不懂的說話,粗眉仔不知如何招架,但見老太婆說得狠切,以為她要索取入場費,便用普通話說:「我給了。」粗眉仔和阿甲經已在村口的收費亭處放下「賣路錢」。
老太婆聽罷停頓了三秒,隨即又再指手劃腳,繼續說只有她個人才明白的語言。
粗眉仔沒辦法,只好一字一頓地道:「我,給,了,錢。」
老太婆用手地搖搖頭,指著某個方向,示意粗眉仔看看。
粗眉仔望去,見牆壁掛著一張黃底紅字的橫幅,上面印有「馳名農家菜」五個大字。
「不用了,不用了。」粗眉仔苦笑道。
這句話老太婆顯然聽得明白,只見她整個人都像給冰水淋過了似的,雖然面上仍然掛著笑容,不過卻是無精打采的,彷彷彿彿的沒了靈魂。
粗眉仔於心不忍,立即訕笑著逃往別處去了,險些兒踢到腳邊某隻悽悽惶惶的小母雞。

一般來講,土樓正中間是公共地方,祖廟、廚房、廁所和浴室等設施都會建在這裏。粗眉仔沿著弧形走廊走,只見炊煙裊裊,兩個女人蹲在自來水喉前一邊洗菜,一邊交流許多不可告人的心得,這一切都同空氣間迴蕩著的剁剁聲相和,構築成層層粗眉仔理想中的農家印象。
忽然跌下幾絲鳥語般的甜密笑聲,原來有三個小孩子正圍著玩,見粗眉仔行近,無不綻放出燦爛的陽光。

粗眉仔正想掏出相機之際,背後陡地響起幾下熟悉的文明的呼喚—相機快門的聲音。
阿甲來了。
「來來來…笑!」
三個小孩子還沒等阿甲吩咐完,就熟練的一字排開,擺出「可愛」誘人的姿勢。

「好的好的!再來再來!」
三個小孩子靜靜地一動不動,乖巧得可怕。
阿甲打開背囊,滿意地收起相機。
「叔叔,給我錢…」三人裏長得最高的一個小女孩攤開手掌,向阿甲說。
阿甲毫不猶豫地摸出銀包,並夾起張五塊錢的人民幣出來。
粗眉仔見狀連忙叫道:「不要,不要!」
「怎麼了?」阿甲問。
「不要給錢。」
「為甚麼?」
「我有些朱古力。」
「朱古力?你想給他們朱古力?」
「當然,小孩子嘛…來來來!一人一粒。」說著粗眉仔就掏了三粒朱古力糖出來,放到三個小孩子手中。
阿甲冷笑道:「好像在動物園裏餵動物一樣。」
粗眉仔裝作沒聽見。三個小孩子拆開包裝紙,將朱古力塞入自己的口中,然後笑了,朱古力一如他們的笑容,都是甜的。
粗眉仔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,他制止了某個有可能發生的悲劇。
「走吧!」阿甲陰陰沉沉地說。

霧越來越大,山上的土樓都隱沒無縱,彷彿根本從未有過這東西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