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司機是不是走錯路了?」阿甲問道。
粗眉仔和阿甲所乘坐的旅遊車,剛從大路折入一條崎嶇不平的泥道,但見四周荒草萋萋,渺無人煙。
「應該是這條路沒錯,剛才在路口,我看見箭嘴是指著這條路的。」粗眉仔說。
剛才路囗豎著一個鐵牌,原來只有粗眉仔看見。
「你看!有一隻馬!」阿甲忽然指住車窗叫道。
粗眉仔也看到了,他有點生氣地說:「那是驢,不是馬來的。」
「有無搞錯!那隻明明是馬來的,你怎麼說是驢?」
「那真的是驢,是你自己沒看清。」
「你自己才沒看清!」阿甲怒道。
「算了算了,」粗眉仔沒好氣地說:「等會出去的時候再看個清楚。」
兩人在車上僵持了五分鐘,才到達目的地。
這裏是泉州市郊,一個叫「蔡資深古民宅」的一個景點。
落車後,阿甲四圍張望了幾遍,一臉疑惑地問:「就是這裏?」
「這裏」只有一塊勉強算是用水泥鋪過的空地,兩棵大榕樹,一平排七八間橙磚砌的大屋。
粗眉仔向��個小亭子努努嘴道:「是這裏沒錯,有售票處的,你看。」
阿甲見小亭子處豎著個漆上「售票處」三個字的木牌,也就不好再多講甚麼,過去買了票。
有個男人從小亭子裏行出來,用普通話對粗眉仔和阿甲問:「用普通話可以嗎?」
阿甲見粗眉仔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,便說:「我要了個講解員。」
粗眉仔笑道:「我以為你只是想拍照。」
「起碼我也要知道自己在拍些甚麼。」
忽然間下起毛毛細雨,講解員搶先跑向大屋跑去,笑道:「這邊,這邊。」
粗眉仔和阿甲跟著過去,三人在一幅牆前方停下來,雖然久經年月沖洗,橙紅色磚面上的「毛澤東萬歲」依然清晰可辨。
講解員朗聲問道:「你們留心看,這幅牆有甚麼特別?」
除了「毛澤東萬歲」這六隻大字以外,粗眉仔和阿甲實在看不出有甚麼是特別的。
講解員可能見二人呆呆的,便繼續講:「這裏這裏,和這裏,是有分別的…」說著他就用手比劃,將長長一幅牆壁「切割」成三幅短的。
二人於是又努力看了一會,阿甲率先叫起來:「原來是這樣。」
「怎樣?」粗眉仔湊過去問道。
「你看,三幅牆的圖案都是不同的。」
那些所謂圖案,其實都是牆上的磚縫,可能由於嵌接得太完美,整幅牆看起來就像一片未經割裂大畫布。更厲害的是,「畫布」上不只是簡單的幾何圖像,而係極為複雜花樣。
粗眉仔看後不免嘖嘖稱奇,撫摸著牆壁喃喃說道:「居然能夠切得這樣好,平滑得如此交關…」
講解員露出滿意的笑容,又「這邊這邊」的將二人引到另一個地方。
「這邊」是門廊,講解員指住大門旁邊一隻無頭的石獅子,正想開口之際,阿甲卻望著門上方叫道:「嘩!這兒發生了甚麼事?」
粗眉仔跟住亦向上望,只見屋檐下的斗拱,全都成了焦炭,閃耀著陰森的黑色油光,於是便冷笑道:「還會有甚麼事?當然是文革時做的好事了。」
阿甲忽然「殊」了一聲,緊張地說:「這兩個字現在還未可以講的,只能說十年動亂…」
「不,不是文革…」講解員插嘴道:「這是幾年前火災燒的…始終是百多年前的木屋。」說著他極不自然地乾笑了兩聲。
粗眉仔向阿甲白了白眼,指住無頭石獅子問道:「這個是文革了吧?」
講解員木無表情地點了點頭,推開大門說:「近來單位亦有出錢修復,還加裝了水電…」
粗眉仔與阿甲跟著進去,天井處有一個老太婆正蹲低身用自來水洗菜,甫看見陌生人,便立即站起來,側著頭靜靜打量。
講解員彷彿沒看見老太婆,逕自走到正廳,用手拍拍其中一面板門,神氣地說:「這是去年才做好的,看!做得多麼像!」
正廳前共有八面這樣的板門,四舊四新,隨便一看就知。新的給髹上極厚的咖啡色油漆,充滿塑膠的超現實質感,除此以外無甚可堪形容之處;舊的還是原來木色,花紋雖然雕得複雜細緻,看起來卻是朦朧虛幻,毫不起眼。不過稍微加幾分留心,還是可以在兩者中找到些許共通點出來。
粗眉仔穿過板門進入正廳,發現兩邊木牆上,透現好些黯淡的文字。
「啊!原來牆上有字。」阿甲也看出來了。
「對呀!這上面是有字的。」講解員說:「文革的時候,為了保護這面牆,有人在上面塗了泥,紅衛兵沒看見這些字,所以就留下來了。不過,這些字已經是很古老的了…」
「你姓蔡?」粗眉仔問。
「不是。」講解員回答。
粗眉仔正看得津津有味,阿甲卻小聲自語道:「這麼黑,就算開閃光燈也沒用…」
講解員聽到了,他笑道:「我帶你們去看看花園。」
阿甲聽罷立即興奮地叫:「好的好的,去吧!」轉身走了兩步,見粗眉仔仍然待在原地,又說:「走!去看花園!」
粗眉仔搖頭道:「我不去了,我想看看這上面寫了些甚麼。」
「有甚麼好看的…」話未講完,阿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雖然光線不足,牆上的字還是勉強可以看得出來。從內到外,先左後右,總共找到六首七言絕詩,第一首是:
一寸光陰一寸金,
寸金難買寸光陰,
失卻寸金還可買,
失卻光陰何處尋。
粗眉得這四句從頭到尾唸了幾遍,覺通俗有趣,順口異常,便想知道是甚麼人寫的,可惜找了又找,牆上就只有詩句,無任何署名。第二首是這樣:
奴輩愚頑墮下麈,
衹應憐念莫生嗔,
若能事事如君意,
他自終身作主人。
粗眉仔讀罷恍然大悟,方知這裏是大廳,傳統上是家族成員見面的地方,牆壁上寫了長輩的訓話,著子孫們時刻記住,是不足為怪的。好像這幾句,就是勸籲族人要體貼下人的家訓。跟著是第三首:
不嫌迂闊不嫌煩,
總要逢人化一番,
多少古人忠孝事,
且將因果當閒談。
粗眉仔搔了搔頭,再留心看一遍,終於都明白了,於是便轉身讀第四首:
兄弟同居忍便安,
莫因毫末起爭端,
眼前生子又兄弟,
留與兒孫作樣看。
「幾年後,兒孫們還可以看見這首詩嗎?」想著想著,粗眉仔忽然感慨萬千,立即別過臉去看第五首:
風波境界立身難,
處世規模要放寬,
人事盡從忙裏錯,
寸心須向靜中求。
「如果人人都記住這幾句,那就一定會世界和平…」粗眉仔歎息著看最後一首:
要無煩惱要無愁,
本分隨緣莫強求,
無益言語休著口,
不干己事莫當頭。
粗眉仔細細咀嚼這幾句話,心情又漸漸回復過來。
「咦?你還在這裏?」阿甲的聲音從天井方向傳來。
「怎樣?花園好看嗎?」粗眉仔問。
阿甲聽罷便聳聳肩答道:「都是頹垣敗瓦,沒有甚麼好看的。」
粗眉仔笑而不語。
「不過那些牆和地板倒還算是挺漂亮的,你看…」說著阿甲就拿出數碼相機,將螢光幕湊到粗眉仔跟前。
粗眉仔輕輕推開相機道:「上車上再看。」
「要走了嗎?」
「是的。」
「你不用看其他地方嗎?」
「這裏就夠了。」
阿甲空洞地「哦」了一聲,不再多問。
老太婆不見了,整間屋立即變成一個陰森可怕的廢墟。
車子又駛過剛才的泥路,阿甲說「今次你落足眼力再看清楚,這東西到底是驢還是馬?」
粗眉仔依言望向窗外。
「來了來了…看吧!」
畫面一閃而逝,兩人面面相覷。
過了片刻,阿甲才開囗問:「怎樣?」
「是鹿。」粗眉仔隨口講。
阿甲瞪大雙眼大叫:「有無搞錯!那明明…」
「只看見屁股,又怎知道它是甚麼東西?」粗眉仔冷笑道。
阿甲又沒得說,終於肯投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