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說,明天會不會下雨呢?」阿甲憂心忡忡地問。
「導遊不是說了嗎?」粗眉仔沒好氣地說:「這裏的雨不會下很久的,明天大有可能會放晴。」
「就是因為她這樣說我才擔心,她說『大有可能』,而不講『一定』,即是說也有可能會下兩了。」
粗眉仔安慰道:「正所謂『天有不測之風雲』,天氣預報那有百分百絕對的?」
「那就慘了,為著今次旅行,我還特意買了套專拍近鏡的鏡頭呢!唉!枉我山長水遠來到遼寧,竟然會遇上落雨…」
粗眉仔由得阿甲獨自抱怨,沒有答話。
這天的天氣確實很差,整塊玻璃都沾滿水點,窗外甚麼也是灰濛濛一片,既無風雨,亦不放晴,車內人人都悶得奄奄一息。
旅遊車忽然停了。
「到了,大家可以落車。」導遊宣佈。
車上所有團友都有點迷惘,有人問:「是不是可以上廁所了?」導遊曾經在事前張揚,這個旅程的行車時間比較長,所以途中會安排些上廁所的時段。
導遊笑道:「不是的,我們已經到了景點。」
阿甲聽罷立即怪叫:「景點?甚麼景點?」
「知青農埸。」導遊答道。
「知青農埸?」
「行程上有寫的。」
所有立即挖出行程表來細看,果然明明白白地有「知青農埸」四個字��
「我們已經到了盤錦。」導遊又說。
盤錦市位於遼河往勃海出口處的沖積平原上,係遼寧省南部的一個地級市。
有人打著呵欠說:「落車逛逛吧!總好過在車裏屈著…」
團友們聽罷,紛紛站起身,行屍走肉般魚貫下車去。
粗眉仔才下車,就感到一股寒氣撲面而來,當即連打幾下寒噤。
「地面濕滑!大家小心!」導遊叫。
粗眉仔走了兩步,�得雙腳沉甸甸的,一看,鞋底已黏著層厚厚的黃泥。
「大家跟著我,我們先在附近走一圈,之後再看裏面。」導遊又叫。
導遊口中的「裏面」,是一座紅磚砌成的平房,既殘破又陰森,如果不是看見門上有塊寫住�青年點」的木板,實在叫人想不出這兒為何會叫做「景點」。
所有人都跟著導遊走,首先是一個只有枯葉的荷花池,然後是連鴨毛也看不見的水禽園,再來就是只有幾棵殘枝的花田…
「快到冬天了,加上今天天氣不好…」導遊解釋。
「這個甚麼…知青農場是甚麼來的?」粗眉仔問。
「五六十年代時候,很多知青都跑到這裏來受教育和做農業生產。」
「農業生產?」
「這裏是南大荒嘛…」
「南大荒?北大荒我倒是好像聽過,可不知道原來也有南大荒。」
「大躍進的時候,東北三省都是『大荒』,比起黑龍江,遼寧已經算是南部哩!」
粗眉仔默然,「大躍進」和「大荒」,再沒有比這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組合了。
走了一會,阿甲忽然指著遠處問:「那些是甚麼?」
大家向阿甲指著的方向望去,只見大片一望無際的淺黃色,在這悶沉沉的環境中,這色彩無疑悅目怡人。
「這些是稻田嗎?」粗眉仔問。
「哈!這裏是北方來的,哪裏會有稻米呢?那些都是小麥來吧?」阿甲笑道。
「這些就是稻米。」導遊說。
「嚇!真是稻米?」阿甲驚叫。
「東北的大米是很出名的,你沒聽過嗎?」導遊笑道。
「真的沒聽過,」阿甲搔搔後腦說:「遼參倒是經常聽人講。」
這次輪到導遊驚叫:「遼參?甚麼來的?」
粗眉仔又幫忙解釋一輪,導遊才終於明白過來,她苦笑道:「我倒不知道遼寧的海參是如此出名的,但就算有人請我吃,我也不敢吃。」
粗眉仔問:「為甚麼?」
「污染太嚴重了。」
「真的嗎?」
「盤錦有三種田是最多的,你知道是哪三樣嗎?」
粗眉仔想了想然後說:「稻田是其中一樣,其他兩樣,我倒真的想不出來。」
「蘆葦田。」
「呀!對了,我們明天就要去參觀那個甚麼亞洲面積最大的蘆葦田呢!我差點就忘記了…」
「還有一樣,也是最重要的,是油田。」
「油田?你是指,有石油的那種油田?」
「是的,你有沒有聽過大慶油田?」
「啊!原來就是指這兒…」
「等會上車後,沿路兩邊你會看見有很多巨形機器,那些都是鑽油機。別說海參,連魚蝦蟹都會受不了。」
「噢!我明白了…」
說著說著,一團人便已經繞了一個圈,返回剛才落車時的起點。
導遊指著漆黑一片的入口道:「這裏面有幾個房間,都是以前那些知青住過的,大家可以隨便進去參觀…」
團友們聽罷都面面相覷,沒有一個人敢做先峰,有的借尿遁開,有的甚至索性上車睡覺去了。
「裏面有些甚麼好看呢?」阿甲向導遊問道。
「不過是些床鋪呀衣櫃呀檯椅之類的東西,沒有甚麼特別…」導遊淡淡地說。
阿甲猶豫地望望粗眉仔,粗眉仔說:「一場來到,進去遶個圈也好…」
雖然如此,黑暗到底是世界上最可怕的,粗眉仔站在門口屏息靜候了兩秒,才鼓起勇氣踏進去。
「啪」的一聲,漆黑一片在瞬間變成了昏黃色,某個面容枯槁售瘦的男人咬著半枝煙,坐在一張木檯上弔眼望著粗眉仔,他是這個景點的管理員,亦是負責控制燈光的。
粗眉仔眼睛在適應過後,其他顏色就開始現出來,白色的床單、深綠色的軍被、啡黑色的木櫃、灰跡斑斑的銀色鏡子…
粗眉仔背後傳來阿甲失望的聲音:「果然沒甚麼特別…」
粗眉仔正想點頭表示同意,卻忽然留意到一些東西,便說:「你看看牆上。」
灰黃色的土牆上,貼著一張大海報,雖然略為殘破,但還是一眼就可以將「祂」認出來。
阿甲連忙從袋裏挖出相機,興奮地說:「想不到會在這裏看見毛主席,真真不得了!」
除了毛主席,牆上還刻著寫著或貼著許多也是「那時候」的標語,最教粗眉仔印象深刻的,是用紅漆髹成的「跟黨的路線走」。
「你看,這裏還有報紙哩!」阿甲說。
粗眉仔行過去,見牆上掛著一個巨大的玻璃畫框,裏頭壓著多張業已發黃的剪報。
阿甲邊拍邊說:「一九六七年、一九六四年…嘩!全都是那個年代的…」
閃光燈不停地閃呀閃,照出來的標題是:
「恭賀赤柬成功解防人民」
「每畝小麥產量創世界新高」
「成功發射高產衛星」…
粗眉仔再也忍不住,「噗嗤」一聲笑了出來,對阿甲講:「原來所謂『北大荒』呀『南大荒』的,並不是荒蕪的『荒』,而是說謊的『謊』。」
阿甲眉頭緊皺,扁著嘴望著粗眉仔。
「我知道你想講甚麼:這裏始終是大陸嘛。」粗眉仔沒好氣地說。
「你明白就最好…」說罷阿甲便逕自走了出去。
阿甲走後,整間屋驟變得陰森恐怖,粗眉仔於是不敢久留,亦跟著上車去了。
無巧不成話,旅遊車才剛開走,天空就下起雨來。
導遊指著窗外說:「大家望向遠處,會看見有很多機器,那些都是鑽油機…」
雨越下越大,粗眉仔看不清楚遠處有些甚麼,倒是看見廣植於馬路兩旁的向日葵,跟阿甲一樣,她們的頭都垂得低低,彷彿正在為壞天氣哀悼似地。
未幾,粗眉仔居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…
「你看!這些街燈!這些街燈…」
聽到阿甲的叫聲,粗眉仔嚇得立即醒過來,連聲問「甚麼事」。
阿甲用手拍打著車窗說:「這些街燈是多麼的誇張呀!」
粗眉仔依言望去,滿眼都只是耀目強光,待瞳孔適應過來後,方發現強光係從馬路兩旁的街燈而來,每棵街燈都碩果纍纍地結著無數燈泡,每個燈泡都比人頭還要大。
「盤錦有三種田是最多的,油田是其中一種…」導遊淡淡地道。
誰也沒有說謊,南大荒終於都富起來了。